蘇軾《定風波》(五)

37 蘇軾《定風波》(五)

[ 回首向來蕭瑟處,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 ]

蘇軾晚年放逐海南時,作《獨覺》一詩,亦再用此句:
「回首向來蕭瑟處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」

向來…..處:指剛才走過的地方。
蕭瑟,樹木被秋風吹拂所發出的聲音,
這裡是指來程時風雨的「穿林打葉聲」。

天色已晚,打算回家,
回頭望那剛才走過,一度風雨蕭瑟的路上,
歸去時,既沒有風雨,也不再是晴天。

月有陰晴圓缺,外在的境物變幻無常,
人生如夢,何必執著,何必被身外的境況左右心情?
小序中的「余獨不覺」就是指蘇軾明白及重視心靈自主,
不會被外界的變化影響到心境。

歸去,可以是指「回歸心靈」,
表達蘇軾回復至心靈自主的人生。
心靈是每一個人的永久家園,
「回歸心靈」就是回家,讓心靈自主,
放下名、利、權的慾望,安然接受平淡的生活,
享受大自然界的樂趣,再不受外物羈絆,拘無束,逍遙自在,
自然可以悠然自得,少一分壓力,多一分寧靜。
不論是風雨還是放晴,都沒有甚麼大不了,
為何還要「執著」?
為何還要介意晴和雨?
為何要被外物和環境影響個人的心境?
不再是「此心安處是吾鄉」,而是醒悟到心靈才是吾鄉!
「回歸心靈」那種回家的感覺真好。

我們當然應該鼓勵青少年發揮自己的潛能,
在四十歲之前  to  become  somebody
然而到了四十歲之後,見識過人生的波浪起伏,
就應該「回歸心靈」,開始懂得對真理謙卑,
開始追求神聖及永恆的東西,降低對名利權的慾望,
並且思考個人的生命意義及未來的路向,
未雨綢繆,甚至愚公移山,但不強求,盡人事,聽天命,
and  then  try  to  become  nobody,完全忘記了自己

筆者要強調的是,《定風波》這闋詞所傳遞的訊息,
是一種「從事哲學思考的人」的生活態度和方式,
顯示出「看破、放下、安命」後的坦蕩、豁達和泰然的人生境界,
和俗語說的「清高」只不過是表面上相似而已。

蘇軾的《定風波》借一場雨來表達他的人生哲學,
由「莫聽」雨聲說起,將文學和哲學熔於一爐而共冶。
未曾經歷過哲學思考或訓練的文學人,
自然難以完全領略蘇軾的思想和心境,
傾向於用「清高」或者「讀書人的風骨」
來描繪蘇軾的心境和行為。

讀書人又怎樣?讀書人不一定有風骨!
讀書人中既有真君子,有偽君子,亦有小人。

[ 蔣捷《虞美人》]

和雨有關的詞,我們自然會想起蔣捷的《虞美人》:

少年聽雨歌樓上,紅燭昏羅帳;
    壯年聽雨客舟中,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;
    而今聽雨僧廬下,鬢己星星也;
    悲歡離合總無情,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。」

《虞美人》由「聽雨」說起,
感性和感慨較強,而哲理思考和生活則欠缺,
只不過是純文學作品,
境界只是比張先的「午醉醒來愁未醒」高一級而已。
文人一向重感性多於理性!

蔣捷《虞美人》的看破,是文學家的看破,
附帶無盡的蒼涼、悲哀與無奈。
文學家的「看破」往往未能「放下」,未能「安命」!
相比蘇軾《水調歌頭》的看破,境界高下立分:
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
    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。」

如果將《定風波》最末一句的回首」,
進一步解作反思」,那麼詞的境界就更高,
「回首向來蕭瑟處」,
也許是蘇軾用來暗喻自己反思過去人生路途上的起伏;
而「也無風雨也無晴」,
則是蘇軾用來暗喻自己看透世情,已經能夠「放下」,
所以能夠享受「活在當下」,

回復至心靈自主的人生,心境不會再受外界所影響。
結尾這句可以用來比較楊慎《臨江仙》中看破世情,
是非成敗轉頭空,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的境界,
亦可以用來比較王維《終南別業》中的境界:
「中歲頗好道,晚家南山陲。興來每獨往,勝事空自知。
    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。偶然值林叟,談笑無還期。」

Life  can  only  be  understood  backwards;
but  it  must  be  lived  forwards.
( Soren Kierkegaard )

王國維的《人間詞話》指出:「蘇辛,詞中之狂。」
又說:「東坡之詞曠,稼軒之詞豪。
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,猶東施之效捧心也。」
的確說得入木三分。

李後主有赤子之心,蘇東坡則有哲人之腦。
王國維認為「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,
感慨遂深,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。」
我們也可以這樣說:
「詞至蘇軾而眼界更大,題材更深刻和廣闊,
    將自然界的境象、豐富的人生經歷,
    和對經歷的優秀反思,全部融貫在一起,
    變文學家之詞而為文史哲學家之詞,
    開拓了一個嶄新,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的境界。」

[ 結語 ]

據蘇軾《東坡志林》卷一「遊沙湖」接續的記載:

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,亦曰螺師店,予買田其間。
因往相田得疾,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而聾,遂往求療。
安常雖聾,而穎悟絕人,以紙畫字,書不數字,輒深了人意。
余戲之曰:「余以手為口,君以眼為耳,皆一時異人也。」
疾愈,與之同遊清泉寺。

可見這次遇雨及淋雨事件確實有事後的代價。

參考資料:
1.  李慕如 (主編)《實用詞曲選─賞析與創作》(五南圖書出版)
2.  潘麗珠等著《如何閱讀一首詞》(商周出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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